戏又开场了。
头牌往往是压轴出场的。白牡丹依旧是压箱底。
程段已经可以在靠后的顺序出场了。
测试一个角或一出戏的价值是,看观众愿意为之而到什么时候。好戏是值得等的。
袁世卿卡着点儿到的,不会等太久,就能看到压轴的。他不耐烦等,况且没兴趣浪费时间看前头的戏。
自上次来过之后,水云间就一直订着,估摸着自己看了半年应该就会不耐烦,于是只将这个包厢连包半年。
似乎从小便如此,喜欢什么吃的,就会连续十几二十天都吃,直到把它吃腻味了,再换别的。等到时间一长,复又想起,就再吃吃。什么事情都这样。其它也都同理。
所以,袁世卿自小便持续喜欢的东西很少,于是这些东西往往也是他顶热爱的:
年少时向往后追随的蔡将军,拥有“袁”这个姓,苏武牧羊和霸王别姬,羁旅时一柄偶然得到的剑和……火锅。
许是因为有幸和蔡将军吃过一个锅的原因,他喜欢这种和别人隔着一个锅和升腾的水雾对坐分享食物一起雪夜话絮的感觉。
那个时候突然想起什么“红泥小火炉”的诗句,他还笑着对对面的人说,“红泥小火锅”,一众开怀,再留恋都只能是蒙着过去的纱和午夜的梦。
回过神来,别姬已经唱了一半了,袁四拍了下眉头: 想什么火锅?戏都要唱完了!
两眼明明盯着戏台上红色身影呢,可神思又走了:
不过,雪有积了半尺厚呢,是该吃火锅。
明明回忆的笑闹声和现实的戏声混杂在一起,袁世卿也感觉不到违和,回忆还在脑海里发散,耳边依旧是鼓乐声。
当时一帮人硬要折腾,亲自动手,不肯下人来做,去存水的缸里凿了好大一块冰放进锅里化水。有一次冬天打仗缺水,就用的这个法子才没渴死。
等汤料开的当,刘哥被他们几个抬到院外,一人抱左腿一人抱右腿,其他人托着他上半身,把他两腿岔开往那颗老树上撞。蔡将军就站在一旁直笑,末了提醒锅开了。刘深弯了腰捂着裆儿,几个人架着他回到屋里坐下,好一会才好,逮着叫嚣最狠的人追了满屋,还是蔡将军护着才罢。
蔡将军那样的人居然早去了,有的人坑蒙拐骗,有的人独断腐败,有的人于家国为坏,可他们都好好地活着无病无灾! 这世道……真是对人百般捉弄,嘲讽。
正是如此,才有人想置身事外吧。
“嘣!嘣!嘣!”
几声枪响拽了他回现实。
特务打死人了,拖拽着一具尸体跨过内场的木板台阶,所过之处拖出几道或深或浅的血印木板的颜色很深,血落在上面的颜色更深。
过道两侧的观众按着扶手不敢出声,两腿尽力往里收,怕被尸体展开的手脚碰上。尸体脸朝上,一双眼珠要挣脱眼眶似的,惊恐不可名状。
伙计过来拖了个干净,地板干净地仿佛不曾沾染过鲜血。
戏不曾停,正高潮。
“戏一旦开场,就没有停的道理。”
程蝶衣心里也发怵,但隔着一张粉墨的脸,上了台,她不能有一分自己的情绪外露。她是虞姬,是营帐里为霸王舞的虞姬,是阵前不肯拖累霸王的虞姬。
他是战场的虞姬,不是现在这个戏台上的程蝶衣!
带着虞姬的样子和情感,他得唱完虞姬的戏,不能有程蝶衣面对眼下混乱场面的惊恐。
小楼也不敢停,师父教导过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他得要善始善终,不能欺场!
“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
满座叫好,一片情绪高涨,叫着,报着打赏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刚才死了人时是两幅面孔。不曾在他们那留过什么印记似的,大抵因为见惯了,麻木了,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儿。
这件小小的插曲好像是在这场戏之外的东西,被自动隔离出去。
二人在台上站了许久向四方鞠躬致意,后台准备登场的白牡丹干站了一会,见场上一片叫好,看见那二人立时觉得面目可憎了。
经理带着二人有一次致谢抬爱云云方下了场,“你二人的声名只怕还要更上一层楼呐!今儿的打赏是前儿的两倍!”
袁四摸着小手炉,伸手招徕过随从,“我想吃火锅,你先回去预备着吧。”
“师哥,下雪了。”程蝶衣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往外头看把手伸出去接雪花。
“才发现呢! 戏院门边尽是雪水,有的新赶到场下观众鞋底下也都有雪呢!”
“嚯,你眼忒尖。檐下都结了冰凌了!”程蝶衣伸手去拨着玩,指尖冻得通红。
“快穿了衣服,冻着你!”段小楼把手放到火炉上烤,搓搓手望了一眼,程蝶衣脱了戏服还没穿厚衣服。
“是是,”说着回过头来讶异,“你今动作快! 平时可慢!”正说着,手头那根冰凌被自己掰断了一截儿,掉了下去。
“砰……”
不像掉在雪地上的声音,程蝶衣头探出去一瞄,光影里站了一人,帽子歪了,有半边往里凹了,明显是冰凌砸的……
“豆子,我先走了……”段小楼还不知道呢,照着镜子拍拍脸往窗户边看了一眼,程蝶衣“嗯”了一声,小楼就走人了。
底下那人一抬头,看见一张略带慌张的脸,原先套住的头面里定住的头发松了,垂了几绺下来,脸迎着室外的寒气儿,鼻尖冻地透红,唇上残着胭脂。
程蝶衣看见对方往上抬头,不知如何是好,忙缩回去,蹲在窗户底下。自个也不知在怕什么就匆忙躲了,随后拍了膝盖一下,打窗户探出头来……
“对不住……”
底下那人眨了下眼,点点头踏着小径离开了,不小心蹭上了院子里开的红梅枝子。
围墙之内一片大好,有的是一方红梅白雪、小径幽香,锣鼓声流出屋顶,暗夜里窗格透出的灯火通明散落另成一个世界,台上不变是才子佳人,从早至晚,从古至今。
围墙之外的样子,围墙之内的人假装不明,或心安理得抑或是心不安理不得地漠视。
当是时,躲避在围墙里的世界是他们应对现实的最佳选择——另一种形式地逃避。
但,总有一天围墙也会被打穿,推到。
谁都不能逃离现实的入侵,没有人可以做闲云野鹤,置身事外。
程蝶衣抬眼看了断了半截的冰凌,想一想刚才: 哪能这么巧?他真赶上了! 对着那人离去的路笑了出来。
关了窗户退后,才走一步,脚底踩着什么了,身子在空中腾了一下,然后落了地……
天气原因,程蝶衣觉得比起屁股疼,倒是更冷些,眼底看见一双脚,随后传来袁四的声音:
“骇,是看见我过于激动了吗?”
程蝶衣懵了一瞬,袁世卿脸上还挂着笑呢!
“嘿,说不准!”手摸到一块怀表原来是这个在作怪,举起来给袁看“逮到它了! 我师哥总落东西,我却被祸害去了。”
“搭把手吧您……”程蝶衣一手攥着怀表,一手冲袁世卿伸过去。
“段小楼不在?”
“这些天走得挺快,不知去哪呢,还不告诉我。”
袁世卿忽地想起前些日子在那什么妓院见过段小楼好像,还以为看岔了,听程蝶衣这么说,倒可能是真的,当下挑了下眉毛,就当不知道,反正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程老板,你想吃火锅吗?”
“嗯……有点。但也不是非吃不可。”
“我想吃。”
“……那就吃,正好是冬天,还暖和。”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吃。”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等我……”程蝶衣套着外衫,找件大氅挡风。袁世卿进来到现在大氅都不曾脱下,也没坐下,反正一小会就走了,脱了穿还麻烦。
袁世卿看着衣架前翻找的程蝶衣想着: 不可否认的是,有的时候,两个人确实比一个人开心。
半路上店铺的灯光打出来,袁世卿看见程蝶衣耳朵漏在外头冻地通红,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拿起又放下。
“程老板今儿,是不是赚得盆满钵满?”
“您这不是笑话我?比不上您袁老板。”
“暂且不论,我觉得程老板你今来我府上吃饭,得带件礼物,表示表示。”没有半分揶揄,正经地像在给去别人家里玩的朋友提建议。
“……”
程蝶衣也不知自己怎么“轻信”,居然买了顶帽子,正在袁世卿头上戴着。自己头上戴着他的帽子。
“袁四爷,贵庚啊?”
“才刚刚四十。”
才?刚刚?看着倒不大像,像三十的。程蝶衣有瞄了一眼,评判。
“……不大像。”
“是行为还是样子?”
“都不太像。”
“这种东西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是个人选择取舍罢了。”
“现在就像四十岁了。刚才不像。我们这算不算,忘年交?”程蝶衣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
“我……或许算得。”
要是年龄差小些就好了,但晚些出生,就有可能遇不上蔡将军了,一切也都千差万别。现在也挺好。
袁世卿一下愣住,拍了眉头一下,怎么会无故想这些东西?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