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霸王唱的不好,只是把他放在一群能算得上是有料儿,登的上台面,有本事唱霸王的堆里头,这位霸王也就是混在其中,没办法将他独独从这一伙里单单拎出来。
唱得好,也演得好,功夫都到家,但是没有特殊的东西。别人有的,他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没有。也就是注定无法自成一派,成一家之言。
年纪轻的话,倒还有别的可能。袁世卿暗自琢磨着,就行至二楼水云间,在陆延的客气话中坐下了。
绝佳的位置,正对着戏台子,在浓的淡的光影中,虞姬的模样登时入了他的眼。
那正是“她”的唱段儿。
无论歌喉、扮相、身材、风姿仪态,都挑不出不好来。
一颦一笑为君故,为君伊始,在心里放了一个“天下”。虞姬的“天下”——“她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之际,还是以之为上,以君忧为己忧,以之乐为乐,不管前路也相随。
比之霸王,这位才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歌喉、扮相、身材、风姿仪态,均可得。
眼下的“虞姬”却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就是“媚气”。
人言,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袁世卿不觉以扇敲击在左手掌心,配合整个曲艺的板子,不时点头称是,“这虞姬不错!”
陆延抓住了话头,按捺心底焦急才道:“此人,艺名唤作程蝶衣,近两年才有些名气的,虞姬是他顶拿手的戏。”
陆延知道袁世卿是会家子,自己对戏曲方面也只是一知半解,当下也是不便随意开口说错了话叫人暗笑了去。
不了解的,本就不该多言的。
“蝶衣……”袁世卿点点头喃喃,又若无其事地听着戏。他在水云间的包厢,俯瞰整个戏台的所有角色。
霸王穷途末路: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难得一霸王。
虞姬念白:
“大王慷慨悲歌,令人泪下。”虞姬背着霸王去似有无限伤感,但仍要为他解忧:“待妾身曼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难得一虞姬。
项羽答道:“如此说来,有劳妃子——”
程蝶衣边唱二六,边舞动双剑,博他一展眉。
正是如此才更博得坐下人泪下。
不知是霸王成就了虞姬,还是虞姬成就了霸王。
项羽百战成王不虚,但他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最博人心的一次,便是霸王别姬!心里那一处怎样的柔软,胸中某一处怎样柔情。
彼此是彼此的结局。
他们互相成就。双双赴死。不是如此,难传千古。
袁世卿思及此处,竟也生出感伤:谁来成就我?
何处觅人如斯?与子相知。
袁四恰当此时不由得感叹出声:
“求之亦不可得……”
正当一众角色谢幕,向底下观众示意之后,又由着老板手指的方向向二楼各包厢的贵人们言谢正转向水云间的方向……
台上人按着一贯的规则示意,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晓得包厢里是怎样的人物,甚至也就不去细看,除非得到什么特别的提示,需要特别注意的时候,才会细细看过去。
袁世卿无意间的一感叹,陆延听得清晰,心里的念头一动——投其所好。
没有什么准备,又是头一遭听得这样的霸王别姬,只能着下人打赏些钱。
霸王别姬既已听完,袁世卿便觉没有接着听下去的必要了,便与陆延作别。
回程途中,一下子想起自己早先偶然得来的那一双孔雀翎子,心里隐约觉得,它是该有个正主的。
好东西放对了地方才有用的,不然可不是暴殄天物了。
陆延足等所有的戏都落幕才慢腾腾地起身。
袁四虽与他是旧识,但一晃十几年没见,这会又是各为各的利益,一切难测。
他也不想多谄媚闹得自己上赶着求别人似的。眼下只是先挖好另一条路,未雨绸缪。
方才见袁四的眼神儿不一般,整场霸王别姬,就是霸王的唱段他也得觑着虞姬。
袁四的心思,他是看不清。
但这明次喜欢,他暗以为是能大致看出来一些的。
听闻唱戏的圈子里有句什么“十旦九不清”……
他便要看看眼下这个旦是什么货色?让袁四也不吝多看两眼的戏子,大概是很不一样了。
台上确实是有万种难言的姿态,媚而不妖,举手投足都粘带着点风情,有那么些妃子的意思,要在大王面前露出那一面……
十九岁的旦,二十岁的生,这次算是给今后的路子铺平坦了。
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当天演出的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演出都来得好,今日的一切已经教他二人喜不自禁。
程蝶衣似乎更甚,他仿佛已经预见未来的每一场令人赞叹不觉的演出,每一场都得是他与他!
还有什么能比他二人更默契、更适合彼此?
非得他是“虞姬”,他才能是“霸王”。
他演“霸王”,“虞姬”就非得是自己。
别人再不能代替的。
这场戏,他非得演一千场不可!和他。
一辈子的事。
不知怎地有此执念。
明明从那个时候就在一起,自小就在一起,就更难预想别理,以为理所当然地该在一处才是。
“今天有位爷出手可阔,再不久我就够钱添置头面了!”程蝶衣手里还拿着卸妆的绢,一想起来忙转身对着镜子里段小楼的黑脸道。
镜子里的段小楼也抬起头,“你还和小时候一样!那会就叫着买自己的行头,不乐意用人家的。”
“你那会,总嚷着要买什么什么糕?”
“盆儿糕!”
“对!第一次攥着银元,你全买了吃的!好有骨气!”
“盆儿糕、艾窝窝、萨其马、豌豆黄……”小楼说着,报菜名似的哼哼起来,“那个时候哪能想到今天?吃都吃不饱,还得挨鞭子吃……”
“得亏坚持,到今儿这一步。好些个师兄弟,夭的夭,去的去,竟是你我二人成了。”
小楼卸了油彩,拿手绢糊了两把,嘴里含糊不清,“挑个日子看看师父?”
“好……”蝶衣这才被那手绢吸引住,小楼一直带着那手绢。
第一次演出后的那个新年,他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刺绣店里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送了小石头一块擦汗用。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程蝶衣又嘲他少有壮志,各自收拾妥当,便要往戏院老板那知会一声。
门虽开着,但下人候在门外头,师兄弟俩晓得,便同下人说,“劳烦知会东家一声,我们师兄弟俩不多叨扰,先走了。”
话才说完呢,这边门就开了,迎面对上了。灰白中山装,倒很神气。
程蝶衣紧挨着段小楼,以往任何时候也都是这个样。
“蝶衣,小楼!快见过陆长官……”
二人依言,陆延也客气特特扶了扶程蝶衣的手肘,笑称:“二位无须多礼。程老板,方才台上虞姬好抓眼!”
程蝶衣站定道谢,却不小心从对方眼中偷窥到一种异样的情绪。
戏院关老板在旁瞧得真切,做这行,察言观色是免不了的,经受着戏院,多少了解些许秘事。
十旦九不清。
里头除去他自身的选择,还涵盖着外界的因素。戏子属于下九流,一贯被轻贱的。古有,钟鼎之家专养了乐官优伶,背地里也却有不可名状的事,一众皆是心知肚明,不拿到明面上说的。
眼下这个什么陆长官突然造访,关老板也替程蝶衣提心吊胆。或程蝶衣有意相攀,又另有说法。眼下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己也难断。
陆延大拇指指尖无意自其它四指指尖滑过,心中暗自惊叹,台上台下都惹眼呢!男生女相,本不是好事。只是现下瞧着,倒另有种风度。
末了,陆延胡乱称赞几句,便走了。只要,待时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