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终究霸占了宛平城。
袁士清终于离开,带着他做不成“将军”的现实。太可笑,早已过而立之年,还抱着这样的空想,往往在抵达现实之后才知晓从前的坚持的可笑,才回想起一路上的指指点点亦或是劝诱,当初不以为然、不屑一顾,心里想着争一口气证明。
现在好了。
回“江东”了。
霸王不是谁都能做的。连楚霸王都败了,袁士清安慰自己。
但他何如,他做都做不成。
那样安慰自己,说到底还是歆羡罢了,光在心里酸着。
家中三代儒商,均晓以家国大义,故袁家姊妹兄弟都有一番气节,幺子士清又有诸兄做榜样,因家国有难,拳拳爱国之心可鉴,少幼即以蔡将军为榜样,誓要报国。
如今终成泡影。英雄梦到了头。
回了安徽老家,仍旧继承祖业为商贾。虽是头一遭经商,却如写文章一样能信手摸来,天生的商人料,骨子里是商贾的血。
行商,有兄弟给护着起头,倒无甚差错。两年里,生意越做越大,任旁人先后倒闭,他这里却顺风顺水,说是如日中天也不为过,与这乱世形成极大反差。
国内市场潜力有待开发,只当下时局不利,时候未到。家中兄弟几个依旧由宗法连结,举家搬到了东南亚那边,在一个叫西贡的地方定居。虽有当地为法国人占领,但社会环境相对稳定,水路陆路交通便捷,且经济环境适宜,有较大发展空间。
搬迁尚耗时力,土地产业均要变卖处理到了越南再购置新产业,国内这边的事业就由士清负责。
一九三九年,袁士清前往北平谈生意,地方是老相识,一道在蔡锷将军底下共事的,蔡将军去死后,又被一道投到“东北王”——张作霖的麾下。
长安戏院外一张红底的戏报上,浓墨书着当日戏目:
玉堂春 白牡丹
甘露寺 陆云香
霸王别姬 程蝶衣 段小楼
空城计 蓝紫竹
……
戏院里二楼水云间,正对着戏台子。
坐着一四十来岁的男人,着一身烟灰色中山装,前额似楚河汉界似的隔出两种肤色,上白下焦,身材健硕,坐姿端正,眼露微光不时往楼下探寻。
台上甘露寺才结束了退场,正收拾停当,预备给下一次腾地方,几个师父正调琴试着音。
陆延两眼一定神,见了戏院门口走进来那人,略举了手示意,遥遥点头微笑,那男人也摘下帽子回应,正是袁士清。
袁世卿正当不惑,高鼻梁,一双丹凤长眼,炯炯有神,棱角分明,五官自然烘托配合成其姿态,无半分拖沓、冗杂之感。发自后梳地光亮,面色冷峻淡漠,身形挺拔,穿暗花长衫马褂,带着古意却不显招摇,别有一番尊贵的意思。
袁士清意欲在京扩大生意路子,便是他日国内安定,家中重迁故土也有准备,况且现下生意还得照做。自七七事变接管家中部分产业后,袁士清更名为袁世卿,一面放轻失败,一面向未来。士可不能只是“清”,这是在做生意中得出的结论。袁世卿挣着外国人和大小军阀的钱,同时尽可能多的给革命后方供给物资。
不是给外国人、军阀周旋,哪来的本钱呢?
台上霸王别姬开场了。
八宫女引虞姬上,八宫女站门。
袁世卿并无意观望,只觉余光里一群红艳艳的什么作一团,隐约有什么亮亮的东西。
袁世卿只绕过戏台一边往楼梯上去,蹬了几级楼梯踏板,那声音自台上来。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西皮摇板,杂着嗑瓜子剥花生的声音,飘过来,似一阵香。袁世卿站住了脚步自楼梯上回望,只得一个侧面,也是妍丽的。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一小段儿罢的停顿档,底下喝彩,“好!好!”
霸王别姬不是这戏院的大头,原先听完玉堂春和甘露寺要走的主儿听了虞姬这一段儿,这会又重新坐下来。
散板来,这会是霸王的段儿。袁四有意驻足,听得项羽: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一手自额角向后抚过,伴着耳边霸王的声音继续上楼去了。